close
〈放棄〉 2004/08/05 【步行書】


他總是這樣對我說:「妳一定會很快放棄的。」

這是一句咒語般的話。這樣說了以後,他與我與時間之間,自動就成
立了一種微妙的,暗含張力的關係。本來沒有盡頭的時間,忽然就多
了一道「使用期限」。彷彿在看不見的地方,有人用粉筆畫了一條線
。自此便把日常生活的每一天,轉化成一種等待。等待那條線的出現
,然後我們當中的一人,就可以對另一人說:「看,妳果然很快就放
棄了」或是「胡說!我才沒有呢」。贏了這個賭注會得到獎品嗎?會比較開心嗎?好像也沒有。可是不知
道就變成這樣的關係了。彷彿是為了贏取說那句話的權利,我們等待
著。等待著時間中那條邊線不知不覺被跨越了,然後就可以判定,事
情是以誰的版本定案下來,有一個人說對了。

已經有多久了呢?那等待似乎是不被說破地暗中進行著的。每天我起
床,想著今天要做的事,用那況相當經用好像可以用上一百年的洗面
皂洗臉,出門對著自己跋涉。在一天結束之前檢視自己,知道他預測
的那一天還沒有到,還沒呢我還沒放棄我的念頭。這樣想著既是輕鬆
也是沈重的。彷彿決定全部在我手上,而是在一只碗底滾動著的、隨
時可能停下來的骰子上頭。
(為什麼那麼害怕,當那個做決定的人呢?為什麼變得像是在下一盤
,失去控制的盲棋呢?)麻煩的是,我們好像就此停不下來了。因為
那句咒語班的話,「你一定會很快放棄的」,就變得時時檢查自己,
是不是真的到了那個使用期限。但是,多久才算是很快呢?如果我一
直等待,把所有的時間都花在等待上面…。

有個村上春樹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個短篇,叫做〈看袋鼠的好日子〉。
從前讀的時候,是把它當成一本有趣小說集裡面,比較無聊的一篇而
隨便翻過去了。短篇小說集裡大概都有那樣的一篇,中場休息等級的
作品。〈看袋鼠的好日子〉是關於「我」與女孩子去動物園看袋鼠嬰
兒的事。
「我們從一個月前報紙的地方版上,知道了袋鼠嬰兒誕生的消息。並
且持續等待一個參觀袋鼠嬰兒的適當早晨的來臨。可是,這種早晨總
是不肯來。有一天是下雨,第二天也還是下雨,再過來一天地上還是
濕濕的,皆下來連著兩天都颳著討厭的風。有一天早晨她的蛀牙痛了
,另外一天早晨我又不得不去區公所辦點事。」這樣過了一個月,「
我」跟女孩終於到了動物園,袋鼠嬰兒已經不太算是嬰兒了。離開了
媽媽的腹袋,自己在地上跑來跑去。

這其實有點喜劇。目標是看袋鼠的嬰兒,可是忘記袋鼠嬰兒其實是會
長大的。被牙痛或是區公所之類的事情轉移了注意力。等到看袋鼠的
好日子終於來的時候,袋鼠已經不是嬰兒了。

時間不是線性的。而是四面八方的。你等待的事兒不見得正面朝著你
來,更多時候是忽然地就實現了什麼,你發現自己忽然在完全不同的
處境裡。在這新的立足點上。意識到,那條看不見的粉筆線,不知在
什麼時候被跨越了。

到什麼時候我們會覺得無法再說什麼,或做什麼了。在哪裡,一個什
麼樣的地方。然後我們都沈默下來,聽著周遭的聲響。像是現在,夜
裡十一點四十分,很快就到了今天與明天交接的時刻,二十分鐘內時
間就會翻口袋似地把明天變成了今天,我聽見後巷裡人家洗衣機或馬
達運轉的聲音,有人扭開水龍頭,洗了一陣什麼。在這樣感官敏銳的
夜裡,那聲音如此貼近,幾乎就是肉感的,飽含著天啟的訊息,就要
揭露了最終還是迴避開去。幾乎是不能忍受的。

雖然已經這麼晚,可是我無論如何想找一本書,所以還是出門了。事
先打了電話去朋友家,「你還沒睡吧?」去找我留在她那裡的一本書
,查證一個句子。一整天它在我腦裡忽隱忽現,就是嵌不進對的字詞
。混淆的記憶就像那種便宜的玩具,玩法是要把散落的玻璃殼子內的
五六顆彈珠同時轉進底盤的凹洞裡,得用上一點靈巧免得顧此失彼,
進了這顆彈珠又出了那顆。真的查到時又覺得沒什麼,不過就是:
What's past is prologue ——凡過去的皆為序曲。莎士比亞的《暴風
雨》。

那就是我想對他說的話。總有一天,當我們之中有人說出那句定案的
話,一切也就過去了。然而過去也不過是序曲罷了。還不是要帶著它
活下去。時間其實才沒有有效期限,沒有那個確切的點過了之後你就
可以不管不想了,時間沒那麼仁慈。過了夜半,我帶著那個句子從書
店回家的路上,看著一路樹影在風裡搖晃著。忽然很久朝向那樹影暗
處走去,散一個長長的步。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green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